叛逆期尾声

这更像是一万年积存在地壳里的什么成了精的邪恶气体,其能力不可预测,胀得地表好难受,肯定会找到个泄气孔。否则的话,这种沉默越想安稳会变得越发困难,会不会最终导致死亡。意思是会导致一场大规模同归于尽。其灭绝会真正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不呢,我们所指是存在着的,而不是虚无,从一个维度进入到另外那个维度,生命快乐,依照规矩就会无止境。

白色小蛾子你现在又飞过来了,掉落在他们眼前的长着苔藓水泥地上,而这一只会不会就是从前那只呢。能够揣度造物的用意么?就在月亮的背面到底会上演哪些故事。白桦觉得焦虑,他感觉到从恶梦中挣脱出来后的软弱,如同虚脱,汗流浃背,甚至撑不起腰。而白桦本人却处在无限荒谬的境地。白桦当时想起了一个关于高山滑雪的梦来,大地上铺满了的未必就是雪粉,或是坚硬如铁的冰,还有可能是白色尘埃,人会在途中不幸陷落。是的,掉进陷阱去!远看着那些人影儿(古人猿似的)双手抓住空中蛛网密布的黑色电线,从七坡八斜山地飞到另外一个山肩上,人影确实就是在飞翔,在起降,远着颇有些得意忘形,自以为是。他滑到了前面的悬崖边,山脚下却有个灰色小镇,而白桦双手抓住的蛛丝断掉了。他的梦甚至还没有就此打住。他走进一座破破烂烂的石头宫殿。可能就是他住的客栈。突然看见胖老板娘,她充满了自信地通知白桦,打算买一辆交通车,在小镇和那个客栈之间对开,也就是白桦曾生活过的地方。

(场部?龙口大队?)

隔着大落地玻璃窗一样,他模糊看得见,迷茫,朦朦胧胧,扑朔迷离,却显得他永远都走不到。白桦霎时间怀疑到时候会不会世界上只有——可能唯独剩下——他独自一个乘客呢?听别人讲那个小镇上发生了袭击事件,死了好多人,估计是一名长像帅气的年轻警察不明事由告诉白桦的。白桦好像认得他,他俩勉强算亲戚。可能根本不是,两人之间连任何一种关系都没有,他就是想强认别个做亲戚。

有次白桦参加了一场婚礼,等同于游戏。但是,当婚礼进行到中途时新娘子突然反悔了……譬如说,大家在城市迷了路。

他俩在街道上追来追去,从一条巷子又追到另外一条窄街,整个小镇(他们农场)现在显得那么寒冷,除了他俩各自扮演角色的追逐外,便空无一人,就算是在梦里永远也长不大的白桦同样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骚乱就这样开始了。新娘子的一个表弟本来和他的狱警朋友肯定也是朋友,当时,他从深巷子黑暗底部钻出来,朝这边甩了颗天雷。紧接着,子弹嗖嗖嗖在大伙儿头顶上乱飞。梦里的战争就此打响。

白桦在睡梦中奇怪地感觉到已累得精疲力竭。精神病立马就要发作了。

“连个着力点好像我都找不到。”

“人马上会飞起来了。”

许多年以后,白桦把梦讲给精神病院医生听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时,我无所依托!”

对门有这样长满了水生植物的一大片水域,亮晃晃,闪耀着光斑。他抬起头,孤零零地凝望着远方。十分冷漠、雾气包裹着的无边无垠沼泽地。最遥远的地方,连太阳也显得十分孤单。有一个特别野蛮的力量,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心室,并发出了电波,仿佛强迫他接受,这使得白桦一阵紧接着一阵颤栗。只剩下阴冷白骨铁硬的一双大手手爪牢牢地抓住了他。甚至把白桦当场高举在半空中,简直觉得,立即就会被撕成碎片。他顽强地抗拒着,歇斯底里,嚎叫,跟幽灵对打。但白桦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他拼命地拌啊拌,拼死地抵抗,直到完全虚脱,根本不能动弹了为止。他看见有个人背影好像是爸爸呀!父亲难道说是帮凶?和那些人一样丑恶。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属于同个集团。从前就是,将来也肯定还是。突然呕吐了起来,就像在押送白桦来农场的囚车上,单手铐着,没哪个逃得掉,所有同学晕车了。他们吐啊吐啊。“他的确是在体制内嘛,现在想起那些人,让人作呕。”他告诉J。

对此不知所措,并没有幻想那么强大,白桦本就是神经质,性格脆弱,天生随便让一些欺负,免疫力低,自身又难以把持。夜深人静时他这样长不大的孩子偷偷掉出来的眼泪又苦又咸。他告诉四合院朋友自己的遭遇,后来对医生或精神病院病友唠叨类似的话,也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

爸爸轻言细语说:“桦儿,你坐。你坐。”“你别老是站着。”他对儿子说。

他俩跟从前一样,当白桦貌似长大了,每当儿同父亲两代人直接交锋,每一次都是父亲先后退小半步。他分明就是故意这样子干——企图挑战父权——让爸爸反过来安慰自己。出了这可怕的事后,才短短数月,想不到父亲的头发已然大半白了,现在显得有些蓬乱。天哪,天哪,他眼下的身体状况会变成了这样;白桦联想到,爸爸恐怕再也不能工作到深夜了,他彻底被打垮。当然,他再也不能天不亮就起床,带儿子跑步,他本人去南明河岸边的小树林里打一套太极拳。接见那天爸爸穿件哗叽中山装,白桦知道,来农场之前他可能刻意拿到洗烫店请师傅烫过。“爸爸把来接见当成了一件天大的事!”白桦告诉J说。爸爸彼时就挺直腰坐在儿子对面,显得装腔作势,看上去勉强带点威严,表情却够不上算悲愤,他好像并不忧愁。

“非保持体面不可。”白桦接着说。

“有人在窗玻璃后面看着你们。”J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他本人也缺少亲热劲。”白桦说。

“更多会迫于压力。那时情势。”

“有可能吧。”白桦承认说。

然而,白桦自己就更像是一个局外人。在这院子里现时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与他没多大关系似的。他命运在他们的掌控中,在那些利害人物的杀伐决断中,更在叛逆期尾声男孩与大家所操控的徒劳拨河中。

其实哪一次不一样呢?从生到死显然就是这种局面。意思是布局,他焦虑渴望着的脉脉温情不会出现。

他不会失望。好像,白桦已不习惯父子关系亲密了。

这种结果,从来不会单凭人的意志为转移,总是大圈套着小圈,层峦叠嶂。他俩有时候气得发抖,却又不甘心屈服。白桦又一次差点儿就逃掉,从父亲掌控中滑脱。他错误地觉得,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白桦现如今恰好处在从噩梦中刚醒来的早晨——他还远着呢,并没有完全清醒——结果,白桦吃惊地发现,私底下,自己在那种环境中潜力被随便什么人发掘出来,意外变成个准同性恋者,并且有可能对这件事上了瘾。依照现行规定算是种病的话,也确实病得不轻。如果让人发现了就要延期,仿佛是另外一次自投罗网,在找死。何况性格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事实上自己恐怕根本回不了头,谁对谁错已变得毫无意义——这样一根筋地跟世俗规范反其道而行(唱反调),白桦本身在潜意识里是否曾动过念头,就此让这种人生在适当的时候划上个句号呢。因为,他十分清楚,确定不能延续后代。彼时白桦知道,所有人(包括假装正经那种)不会对此容忍,更别说宽容。他俩只不过更像是一个躲在灯光舞台角落的小丑。如果能够坦然面对当然好,但真要做到特别困难。老实说,若有朝一日他俩将面对狂风暴雨般的鞭肌入骨责难,很可能现在掉进去了的就是个陷阱,身心俱疲,他又能怎么办?难道他可以当众嘤嘤哭泣!白桦即使是不甘心缴械投降,也难以入俗,更不会心安理得。他当着父亲面想起了J就更加感到痛苦万分了。

“你说说看,又有什么办法哟?”他仿佛在心里边问过。

总归是身不由己,也显得人微言轻啊!

关于这件事情的细枝末节、俗不可耐大概是白桦替自个儿的失魂落魄所暂时找得到的种种借口之一。真相并不对,白桦还是连发语出声的机会都没有,任何人不可能给他机会,其中也包括了自己。台面上所允许的,哪怕当真说出口来也不会是实话,在四合院,连私信都会被别人拆开来看,通过那些约定俗成检查程序。他更是跳蚤顶不翻被盖啊!人变成只不过是由得别人随便捏成什么形状的一块泥巴,乱糟糟的软和面团。所有人貌似在叫花子扭秧歌,傻笑起来就像彩塑泥人。这样,白桦当初被关进去的时候,失去了的还远远不止是他相当看中那种人格。白桦悲哀地感觉到自己还缺失了许多精气神。

面对给了他生命和肉体的这个长者时,对于白桦来讲甚至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他想起从前他俩除无休止怨怼,其实别无他法。现在,他真的好想顺势坐地上大哭一场。而J又搅和进来。他的女朋友李秋萍反而无影无踪。她在白桦过往浮躁的生活中仿佛并没有存在过一样。那时候白桦更是欲哭无泪。他不再单纯是个人,只不过成了关在笼中的动物罢了,任他人参观,指指戳戳,品头论足。他们说的什么都在理,到底是如何拨弄算盘珠子,由得别人心情高兴。于是白桦突如其来地扬起了眉毛,作为徒劳的反击手段。白桦大声说:

“我就知道(他想到‘接见’而不是‘见面’,所以难有对等)场面会尴尬,但任何人绝对不会成功。”

白桦在场部冯政委家大约只呆了小半天功夫,时间对于白桦并没有完整概念。就他们这种处境(身份)的大部分人而言,只有开始和结束,过程反倒奇怪地被轻易抹掉了,被人为忽略,受到轻视,譬如说完成某种(别人远比自己更需要的)手续。也就是出生以及死亡,换种惯用说法,是死亡和重生。确实只有两个节点,才会闪闪发亮。更准确说,常人的观念,唯一的那次亲人接见前后也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全都是这种计算时间,必须划掉路上耽搁了的,浪费在一切闲事上的,或者是,就果真像那个死在青海湖畔的活佛所认识到的那样,生命全部也就只剩下了生和死,仅仅这两件事情至关重要。

他心想,自己必须要立马逃走了。

逃亡。对他来说并不是可有可无,从来也不敢小觑。白桦于是就仍然坐上边三轮又被人带回到龙口大队了。闻到汽油味,五脏六腑抖得心翻,但他这次并没有再没事找事地一个劲儿呕吐。在将要进四合院前,古大队副又对白桦叽哩哇啦地说了好些看似意味深长的话,对于他是否有切肤之爱或痛呢?他腮帮子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眼睛死盯住脚尖,双臂下垂。完全像是打了败仗的鸡。他并且不敢和大队副眼锋对接。干部鼻音重浊的那种声音嘟嘟哝哝地,白桦没有能够完全听得懂。

当他稀里糊涂进了四合院走进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尽。

先脱掉鞋,打算等洗干净晒干了再还。罗小松客气地说用不着洗了。白桦走进J和那些一直在等着他的人当中(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得出来,同类人群发自肺腑地在欢迎白桦此时此刻的一次光荣回归。他甚至觉得,有几分奇怪,他们——最主要是J——到底是在担心什么呢?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能找出来何种令人心服口服的理由。大家确实显得心神不定、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事后J和李详也对白桦承认。

他俩害怕“伴儿”插翅而飞——这些人从此不再是一伙的。

白桦拼命咳嗽起来,一阵猛烈地咳,全身都在打抖,也让人揪心。好几个钟头来回他坐在边三轮上,尽管长时间太阳普照,心猿意马,又要迎风战斗。白桦好像是感冒了。J到处跑去找,终于找到一块生姜和红糖,打算替朋友煮姜茶。他本想抽根纸烟,太阳穴巨烈痛起来,开始淌清鼻涕。白桦甚至咳得也越来越凶。

想了想,他觉得还是不抽烟更好。喝完大搪瓷缸浅褐色辛辣的甜水,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虚汗。

白桦头变得不那样疼痛了。

这时候,一贯神经质的年轻作家头脑反而更清醒了许多。那种做梦般的场景,疲软无力的状态仿佛成为了过去时。白桦没吃晚饭,却对大家说吃过了。他坐边三轮上差点被抖散的骨架,一阵一阵袭击他的疼痛,清晰、真切地告之此前在场部发生过的那些事。其实,白桦根本没有胃口。也许他就是中午吃得太饱了。他倒是特别觉得口渴。等回到四合院时间又不再流动。

时间确实是过得格外慢。电灯早打开了,照到的汗珠反射出略带橙红色光芒。告诉他们接见时候的一些情况。仔细考虑,的确也没办法对人隐瞒。更何况,小半同学都等着,焦虑地期待想了解更多,更详细真相。大家甚至判断白桦就快要提前解教了。“是啊,我的印象里边,”他忍不住对他们夸耀说,“我爸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讲究过。他从来都不修边幅。”他们四周围安静得不得了,白桦对面脑袋瓜太多。“肯定会是这样。哦,哦哦。”J咂了咂嘴,立即一边附和他的那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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